劉相公和二十萬將士死戰河隴,潼關破,之後關外與關上敵軍夾攻,二十萬將士全部殉國。
二月中旬,涼州覆滅,南蠻氣焰高漲,揮師一路南下。不到三天,南蠻鐵蹄踏上咸陽橋。一路平原廣闊,攻下長安,指日可待。
消息馬不停蹄地傳回長安,眾臣子來不及悲痛一國宰相的離世,就先被即將到來的南蠻軍隊嚇得面如土色。大魏建國數百年,從未讓戎狄侵入過國都長安。一時間,臣子們齊尋皇帝商討對策。
他們希望皇帝召集駐守長安的十萬精兵,並向天下諸道發勤王令。十萬精兵守城,同時等天下諸道的節度使領兵護駕。
這是和死去的劉相公同為宰相的張相公提出的。
皇帝卻在朝上斥責:「隴右的二十萬精兵常年和戎狄異國作戰,都不能擋住敵軍。長安的十萬精兵根本擋不住!你這亡國之策,是何居心?!」
張相公怔看著皇帝,霎時間,面如死灰。他拱袖想要再說什麼,想質問皇帝河西為何會敗得那麼快。
難道劉相公沒有告訴皇帝此時不宜出戰么?難道不是皇帝整日催兵,疑心劉相公貪生怕死不肯出戰么?難道不是劉文吉進讒言,讓皇帝不信任河西軍隊么?
張相公不相信河西會敗得這麼快!
說不定有細作,說不定這朝堂之人,有人通敵南蠻,傳遞消息……
可是面對著那急如熱鍋螞蟻的皇帝,這些話,張相公已經沒力氣說出來。他可以說,皇帝想聽的卻不是這個。
皇帝見百官冷漠,無一人再說話。他將御案重重一拍,震怒:「敵軍都要攻入長安了,爾等還在這裡裝菩薩裝佛爺!你們一個個自詡百年世家,書讀萬卷,雖出寒門,氣質高潔……怎麼到了這時候,一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?」
張相公替死去的劉相公心寒。
他代群臣問:「事已至此,除了守城,又能如何?陛下可有良策?」
皇帝沉吟一瞬,說:「朕有主意,青山常在,柴薪長燒。如此危難關頭,比起一座城,朕與眾愛卿的性命更重要。南蠻兵馬說不定明天就會兵至長安城下,朕與眾愛卿應趕緊收拾行裝,從長安撤退。
「那些蠻人要了長安也不會治理,他們不會要的。待勤王兵入長安,將南蠻趕走,朕與眾愛卿再回來。」
群臣嘩然。
他們獃獃地看著滿心籌算的皇帝,荒唐感讓人恍惚,一時間滿殿寂靜,竟無一人說得出話。
「荒唐!」還是張相公滿臉漲紅,口不擇言。
致仕了一位相公,死了一位相公,如今朝上只剩下三位相公。三位相公中,張相公與死去的劉相公年齡相差無幾。劉相公為人強硬慣了,張相公卻是宰相中脾氣最和善的一位。
他慈眉善目,與人為善,極為好說話。昔日曾被劉相公戲謔「彌勒佛」,說他整日無志,不過是昏昏過日子。睜隻眼閉隻眼,天下何其太平。
而這時,這位張相公聲音氣得發抖:「陛下是要棄城而逃么?敵軍一到,長安百來萬百姓,他們也能和我們一樣逃走么?長安的古迹、園林、收藏……也能和我等一起走么?!陛下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?!」
皇帝狡黠:「你知道自古以來,長安城毀過多少次么?毀了便重建,這並不是第一遭。」
他道:「朕意已決!」
張相公:「陛下又能逃到哪裡去?下方益州么?蜀道如今是能進的么?劍南大戰,情況可不比我們好多少。」
皇帝:「先去并州,渡黃河……」
張相公忍不住諷刺:「連黃河都要渡了?陛下既然要拿歷史說,臣便不得不多言一句,自古以來,逃去南方的政權,從未有重回中原的機會。陛下是要將大好河山送與他人了?」
皇帝啞口無言,惱羞成怒。他說不過張相公,又惱怒臣子不給自己面子。他喝道:「張相公擾亂人心,妖言惑眾,給朕關起來!劉文吉,你與其他人一道商量我們該如何撤退……」
劉文吉手持拂塵,躬身行一禮。
廷議的結果,讓沒去參與廷議的官員悲戚無比。可他們抹著淚,只能倉皇跪地叩拜百姓。
君既如此,臣之奈何?
韋樹因和劉文吉斗得厲害,之前得罪了皇帝,這兩日被關在府中反省。他得到消息時,是被告知讓他和群臣一起跟著百姓逃亡。
韋樹一怔,問:「為何要逃?」
他清清簌簌,如林間落雪。這般乾淨清朗之美,沒有稜角,俊美風姿向來為人喜歡。
傳話的內宦忘了上次那個內宦被此人嚇得恍惚的事,只笑著道:「南蠻鐵蹄入侵,隴右的軍隊都打不過,我們當然更加打不過。陛下為了日後,自然是能忍則忍。」
韋樹更為詫異,道:「守城和攻城又不一樣。打不過不代表守不住城。守城要的是人,又不是將士。我長安數百萬人口,糧食充盈,城中曲水長流,城中水和糧食都不缺,我們怕什麼?
「我們只要關閉四方城門,最差的情況也不過是堅壁守城罷了。等到勤王兵來,長安不就得救了么?
「何況即使一時間之間勤王兵打不退南蠻,按照長安的儲糧數,長安撐上一年都是沒問題的。既然如此,我更加不懂為何要逃了?」
內宦被他說的茫然。
韋七郎說的這般在理,條理清楚,邏輯冷靜,內宦都被說服,不知為什麼他們要逃……不愁吃不愁穿的話,他們逃什麼?
可是陛下要逃啊!
內宦支吾:「守城也許很難……」
韋樹打斷:「我守過城,我知道怎麼守城。我知道守城戰比攻城戰容易。只要守城方不降,攻城耗損絕非一二分!」
內宦半晌囁嚅道:「這是陛下的意思,郎君莫為難奴才。」
韋樹一哂。
他向來清淡的目中浮起厲色,他向前一步,手扶腰間劍的氣質如冰破玉河,讓傳話的內宦頻頻後退。
韋樹一改先前的和氣,質問:「劉相公屍骨未寒,為國而戰,陛下想的是逃?隴右破得那麼快,原因不知,陛下想的是躲?」
內宦噗通跪地:「奴才……奴才不知啊!」
韋樹不再理會這個內宦,他也不放這個內宦回去。他要家中衛士將這個內宦綁起來,急匆匆出門。第一時間,他登上了自己的大兄,韋家嫡系大郎韋楷的府邸。
韋楷在家中整理書籍和衣物,亂糟糟中,家中婦人孩童、僕從慌張無比。大難在前,所有人都被上位者的情緒影響,開始慌了。
韋樹被領到書房見韋楷,韋楷背對著他,嘲諷:「稀客啊!自趙五娘離京,巨源和我割袍,嚷著要和韋家決裂。今日怎麼有空登我大門啊?」
韋樹言簡意賅:「大兄,我們和解吧。」
韋楷一愣,回頭看他。
自來好看得過分的青年一身灰袍,因行來倉促而衣容凌亂,風塵僕僕。
韋樹面上卻仍是淡的,他問:「我想和大兄和解,想和洛陽韋氏和解。兄長告訴我,如何兄長才會諒解我,韋家才會和我之間再無罅隙?
「是要我下跪磕頭,還是要我付出什麼?」
韋楷望他半晌。
韋楷將手中的書放下,垂目淡聲:「巨源和韋家相抗了十年,都不屈服。抗婚,出使,為一女子和家族割袍斷義……如今怎麼突然就要和解了?」
韋樹言簡意賅:「國難當頭,小家爭鬥毫無意義。我與韋家和解,意求家族資源為我所用,大兄手中權勢與我合作。我私心厭惡韋家對我的控制,但是……韋家不過是大魏的小小一部分而已。
「太多人要死了,太多人死得不明不白。我願意和家中和解,只要……能夠救這天下!」
韋楷沉默看他。
韋楷說:「我知道你想做什麼。但我洛陽韋氏長存數百年的道理,便是從不理會這些事。」
不等韋樹辯駁,韋楷似走神一會兒,他又微笑:「但我韋氏長存數百年,亦是因為在每一次大的選擇中,我們都選對了。時勢造英雄,英雄亦適時。我韋氏一族每一次面對這種大潮流,都運氣極好,有族中子弟站出來,應了潮流,保我家族。
「我不知道巨源是不是這種人,但我不是。我既然不是,便應該為你們這些人讓位……這個時代,是你們的。我不佔道。」
他走向韋樹,端詳著這個自己素來不喜的弟弟。他嫌這個弟弟是庶子,卻才華橫溢,自幼就有神童之稱。是神童也罷,但這個弟弟同時恃才傲物,誰也不理。家中的同輩人,都被韋樹的才能壓著,也被韋樹的傲慢激怒。
但是如今長大了,又經過了許多事,韋楷早已明白,他這個七弟,也許並不是恃才傲物,並不是瞧不起他們。
而是不擅交際,不會討好他們這些哥哥。
韋楷忍不住笑。
他說:「巨源,去做你想做的吧。需要什麼,韋家都為你開路。若是錯了,今日這一切,都有我擔著。」
韋樹向他拱手:「我不需要兄長替我擔責,我自己來。」
韋楷罵:「臭小子!
「還是這麼不會說話!」
韋家勢力遍布朝堂各部,也許最大的官官位不高,但是在六部的每一部都有韋家子弟擁有話語權,這便極為厲害了。
當夜皇帝被劉文吉擁著上車輦要逃出城,但是才出城門,隊伍便走不了。劉文吉通報皇帝,說是禁衛軍不肯走,禁衛軍被人說服,要與民同站,要守長安。
皇帝大罵不住。
但是禁衛軍不肯走,被禁衛軍保護的皇帝又怎麼敢走?
皇帝被劉文吉扶著手下馬車,躲在後面馬車中的眾妃嬪惶然。眾妃嬪中,嫻妃春華悄悄掀開帘子向外望。
她看到道上皆是兵馬,火光重重,劉文吉背對著他們。而迎面站在皇帝面前、不卑不亢的青年,她認出了是韋樹。
皇帝怒問韋樹:「韋愛卿,你是不是越俎代庖,手伸得太長了?你竟然敢讓禁衛軍不走……姜統領,你們難道聽一個禮部郎中的話,不理會朕的話?」
韋樹拱手:「陛下,臣昔日出使,與四方諸國都有建交。隴右淪陷,四方諸國同樣恐慌。臣寫書讓他們援助河西。南蠻行兵太快,後方必然無暇他顧。四方諸國兵力從後逼,長安從前進攻,將南蠻夾在中間,進退維谷。
「如此下來,南蠻才會慌。」
皇帝嘲諷:「看不出你一個禮部郎中,還會打仗!兵部尚書呢,兵部……」
韋樹面不改色:「兵部尚書飲酒過多,在府上休憩。」
劉文吉眼皮猛地一跳,厲目看向韋樹。
韋樹……綁了趙公?綁了趙五娘的父親?他怎麼敢?
皇帝也發覺了,暗露驚疑,一時看著韋樹,他竟然後退一步,怕韋樹軟禁自己。
皇帝惶然又警惕:「姜統領……」
在旁垂頭站了許久的彪悍將軍垂頭,道:「陛下,韋七郎說的有道理。如此國難關頭,我等不能走,長安不能丟失。長安的百萬百姓看著我們……我們不能棄他們而走。」
皇帝:「韋巨源出過使,當過使臣!他口舌了得,能言善辯,你們被他哄騙了!」
韋樹:「第一次臣被說『能言善辯』。」
皇帝:「韋巨源,你到底何意?!」
韋樹:「無他意。請陛下返回長安,返回皇宮,安安穩穩地坐著。長安城一日不亡,陛下一日不得離開長安。劉相公死因一日不清白,陛下一日不得後退。
「滿朝文武都跟著陛下,看著陛下。
「長安十萬精兵,都會看著陛下,保護陛下。」
皇帝目瞪口呆。
他看著滿道的兵馬,看著一個個低頭不語的群臣。他看著重重火光,再回頭看火焰後方的長安城。
他出了一身冷汗,他毫不懷疑如果自己今夜非要走,韋樹說不定真會弒君……滿朝文武都這麼看著!
全都要殺他!
都要殺他!
皇帝恐懼無比,從未這麼深地意識到群臣對自己的仇恨。劉文吉在後托他一把,忽讓他定神。
皇帝想到還好,還好有劉文吉。禁衛軍看樣子全都依附韋樹為代表的士人了,看樣子世家和寒門已經聯手了。但是劉文吉手中也有兵,北衙還是聽話的!
皇帝聲音沙啞怪異:「那朕……就回皇宮了。」
韋樹默然。
劉文吉抬眸,和目送他們的韋樹對望。擦肩而過時,劉文吉心中湧上一陣驚懼。
韋巨源目色這般平靜,卻讓劉文吉意識到對方的殺意。一個曾以使臣身份帶兵攻城守城的文臣,絕非尋常文臣。
韋樹會開殺戒。
並且和言尚那般溫潤人物不同,韋樹的開殺戒,也許十分平靜,也許毫無心理負擔……越是冷情的人,越是沒有破綻。
劉文吉心中煩躁,意識到自己的危險。不,他要自救。這個皇帝算是要被韋樹廢了……而今日因劉相公的死,世家寒門聯手,一起攻內宦,內宦必然不敵。
他得想法子自救——
長安自二月中進入守城戰。
就如韋樹預料的那般,長安城內的糧食最少都能維持一年,長安的城門為了保護都城,又非是一般容易被破的城門。長安的守城戰並不難,難的是作為一個都城,它是大魏的象徵。
長安陷入困境,自要四方節度使來救駕。
一時間,天下兵馬盡去長安援救。劉相公之死,激起了大魏將士的憤怒。皇帝和長安被困,如同大魏每個人的羞辱一般。
其他郡縣都能亡,長安不能亡。
而韋樹對皇帝如同軟禁一般的行為,勤王兵馬們則是不知的,長安城中士人臣子群體和內宦之間明火暗刀的攻擊,勤王兵馬們也不知。
長安被困,兵馬盡去救援。那長安之下的劍南道,所能得到的兵力和糧草援助,就遠遠不如之前了。
長安自身難保,自然不能再提供糧草給劍南;長安陷入危機,城門全閉,自然也無法再發送號令、派遣將士去劍南作戰。
劍南本到了戰爭最重要的階段,糧草和兵力卻雙雙高危。言尚使盡手段從四方借兵借糧,但四方州道都要援助長安,比起長安來說,劍南的得失,不足為慮。
言尚為此焦慮,來回奔走,可是糧草依然一日日缺,能調動的兵馬再無增加。
趙靈妃咬牙,自拍胸脯說自己以自己父親的身份去借兵。隔壁州本在修長江堤壩,去年有調去糧草接濟,還有五萬兵卒被調去幫忙。而那州節度使,還是自己父親的學生。
她道:「言二哥,表哥,你們放心。我一定會借來兵和糧食!我一定幫你們解除危機!」
楊嗣一身血污,滿臉疲憊。趙靈妃立軍令狀保證的時候,他剛結束一場大戰。他坐在地上,手撐著額,想著戰場上的那些屍體。
他面容冷綳,眼神陰鷙狠厲。這是從戰場上下來後的後遺症……每日每夜地混在戰場上,會讓整個人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。
楊嗣想,他到底該如何才能殺了蒙在石。殺了蒙在石,劍南就贏了一大半了。言二郎就不必這般焦慮了,靈妃就不必再和自己父親對著干,他就能……
言尚站在楊嗣身後,因對方的過激反應而並不靠近,他只溫聲:「三郎,你已經兩日沒有合眼了。我要出去辦事,你睡一會兒。」
楊嗣搖頭:「我不能睡。」
言尚憂心,卻只嘆口氣,不說什麼。他和趙靈妃各自離開軍營,離去前,他囑咐在軍營中救治傷員的妹妹,讓曉舟多照顧一下楊嗣。
言曉舟應了那些,卻憂愁:「二哥,我們也沒有葯了。傷員再多下去,我們根本救不過來……」
言尚手揉眉心,道:「我來想辦法。」
身後傳來一聲:「葯都不夠了么?」
兄妹二人回頭,見楊嗣立在帳篷門口。
楊嗣沉思一瞬,道:「那更應該速戰速決。」
言尚道:「三郎,你不用因此……」
楊嗣:「我知道怎麼打仗,不用你教。」
言尚知道他因戰爭而情緒大變,說話風格變得冷硬無情。言尚再次和言曉舟交換一個眼神,只能寄希望於妹妹能讓楊嗣緊繃的神經稍微緩一下。而將這些事一一囑咐出去後,言尚便出了軍營。
他有自己要忙的事。
他心裡壓著一個極大的壓力,卻不告訴任何人。
這是言尚和楊嗣見的最後一面——
四月上旬,言尚領著衛士,確認安全後,和來自廣州的阿勒王使臣見面。
對方帶來了一塊玉佩,並一匣子。
看到玉佩,言尚面容綳起,他袖中的手輕輕一顫。
他面上卻平靜無波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對方狂道:「廣州封城,到現在已經兩個月過去了。你們已經和那邊兩個多月沒聯繫過了吧?告訴你們,我們阿勒王英武強大,已經擒拿了你的夫人,就那個什麼公主。
「這就是她身上的東西!你不會不認得吧。」
言尚袖中手顫。
他面上卻淡然:「我確實不認得。」
使臣道:「那你可以打開匣子看一看……那是你夫人的手指頭!你要是還不從劍南撤兵,下一次送來的,就不是手指頭了!」
言尚臉色刷地一下白了。
他一時間如墜深淵冰窟,頭開始昏昏沉,思緒一下子變得空白。他花了很大的力氣讓自己不露出醜態,讓自己不被對方看出神情。他拚命讓自己冷靜,可是他大腦依然是空白的。
他早已做好為國捐軀的準備,他隨時有自己死赴家國的勇氣……可是真到這一日,他的大腦還是空白的。
言尚平靜地去打開那匣子,被衛士押著的南蠻使臣也十足緊張地盯著言尚,怕對方看出漏洞。
阿勒王要作假,自然準備全面。阿勒王準備了一截被火燒焦的女郎手指,挑的還是一個身量瘦弱、與那位公主相差無幾的女孩子……一截被燒焦的手指頭,不怕這個言二郎認出來。
言尚看著匣中焦黑如炭、白骨凜凜的手指頭。
他身後的衛士側過臉,不敢多看。
言尚這般安靜地看著,他目光落在那枚玉佩上,又空洞地轉向手指頭。
一瞬間,他腦中也許想了很多,但也許依然是空白的。
他也許想到了暮晚搖的倩影,想到了她笑嘻嘻地回頭看自己,卻又想到了她立在戰火紛飛中,被火吞併,衣袂若飛……
言尚說:「你們拿這樣的東西來騙我,以為我會中計么?這不是我夫人的手指頭,不過是你們的計謀。兩國作戰,不斬來使。我不殺你們,但你們用假的來糊弄我,活罪難逃。」
他眼睛虛虛地看著帳篷頂:「把他們綁起來,嚴加審問。」
言尚出帳篷,跟著他的衛士敬佩道:「不愧是二郎。我方才都沒有認出那不是殿下的手指頭,只有二郎認出了……那些人敢騙二郎,一定要好好審問,看廣州如今到底如何了……」
他話沒說完,前面的言尚身子輕輕一晃。
衛士錯愕,忙去扶,扶到言尚冰涼的手。
言尚側頭,臉色仍是白的。
衛士意識到了不妥:「難道……那手指頭不是假的?真的是殿下……」
言尚像是說服自己一般:「……一定是假的。」
衛士一怔。
他看著言尚的臉色,開始茫然。
衛士輕聲:「二郎是不問真假了么?殿下對二郎如此,二郎卻這樣回報?」
言尚垂頭:「審問那使臣,我要知道廣州如何情況。」
衛士高聲:「可是我們難道還出兵么?我們沒有兵!劍南已到了關鍵時候,我們不能撤兵!二郎……」
他怕言尚要紅顏不要國家,來回地勸。而言尚怔立在帳篷前,他的大腦思緒仍是亂的。他什麼也不敢想,但他的心臟已經開始蜷縮。
他低聲:「我知道。」——
趙靈妃去拍州府大門,求對方出兵;言尚身在郊外,審問使臣,逼問廣州情況。
劍南道中的戰爭,楊嗣如同瘋了一般。他幾日不歇,本該退下讓其他將軍上。他已經打了好幾場敗仗,可是他就是不肯下戰場。
大魏軍隊節節敗退,本就缺兵,如此更是雪上加霜。
劍南軍營中對楊嗣的罵聲不斷,但是苦於元帥言尚不在,將軍們想告狀也沒人告,而言尚走前給楊嗣的權利太大了,讓楊嗣可以無視其他將軍的反對,一力出兵。
誰說也不用。
滿營氣氛低迷。
而蒙在石敏銳地注意到了大魏兵馬的情況,且幾次戰爭下來,讓蒙在石意識到大魏那邊出了問題。不然楊嗣不會突然這般強硬,不會突然敗這麼多次,卻仍像是撐著一口氣一樣,非要打贏不可。
蒙在石意識到這是自己的機會。
但他多年征戰,仍然警惕。蒙在石花了時間死了許多偵察兵,確認劍南那邊開始缺糧缺兵,楊嗣這才必須打贏。楊嗣需要一場勝利,但是越需要,楊嗣露的破綻就會越多。
蒙在石開始全力進攻!
他不再掩藏實力,誓要趁楊嗣不再冷靜的時候,將楊嗣和他手中的兵全都葬送。劍南戰場結束後,他就會和言尚談和,和大魏談和。之後解決了阿勒王……南蠻才真正能按著他的想法去發展!
四月底,蒙在石和楊嗣決戰大峽谷。
楊嗣手下的十萬軍,只剩下了五萬。大魏軍隊退到峽谷,蒙在石領著十萬大軍進入峽谷追擊。蒙在石進入峽谷後,發現楊嗣的軍隊突然消失了。
他意識到不妥,發現地勢不利於己方,這讓他一下子想到了當年長安演兵之日,楊嗣領著百人在一口袋型的峽谷堵住自己、讓自己無法攻佔的事情。
蒙在石抬頭看四方山路、綠蔭蔥鬱,他勒馬高吼:「撤兵!撤……」
四方的山頭上,大魏兵馬冷冰冰地看著南蠻兵馬。楊嗣高聲:「殺——」
蒙在石仰頭,和楊嗣冰冷的雙眸對上。
楊嗣舔掉自己口中的血,握緊手中槍。他立在山石前,看著兩倍於己方的敵人。這讓他血熱沸騰,讓他滿心激動戰慄。
他厲聲:「劍南戰場勝與負,皆在此一戰,全給我攻——」
他身後的軍師憂心:「即便我們將敵人趕入了這個天然不利於對方的峽谷,但是對方將領厲害,兵力強盛,還兩倍於我們,我們依然……」
楊嗣:「那就死戰。」——
既要戰,便死戰。
既孤注一擲,便絕不回頭。
無止休,儘是血。
手中握槍,便絕不倒。
「殺啊——」
殺戮聲遍山遍野,大地回蕩。
大峽谷中連續三日大戰,蒙在石與楊嗣皆是厲害,手中兵馬儘是折損。楊嗣一力進攻,蒙在石拚命攻破。但是大魏確兵馬確實數量少,蒙在石的作戰才能確實不能小瞧。
這一戰,大魏折損了敵人七萬兵馬,讓蒙在石手中只剩下三萬兵。
代價是,大魏五萬兵馬,盡折在此谷。
戰到最後,所有人死光,楊嗣身中數箭,身邊再無同袍,他欲持槍而戰,但他面容被血染紅,他眼前儘是屍體。他身體因為箭只而動彈不得,他跪下來,跪在一地屍體前。
四月峽谷寒風冷冽。
蒙在石同樣精疲力盡,他眼睜睜看著所有大魏兵馬都死了,看著楊嗣也跪下來,楊嗣根本動彈不得。
蒙在石沉默。
他身後的兵建議:「將軍,那個楊將軍太厲害了,我們再多射幾箭,讓他死透吧。」
蒙在石拒絕了。
雖是敵人,他卻想給楊嗣最後的尊嚴。
他踏著屍骨,一步步、腳步趔趄、跌跌撞撞地走向那跪地持槍的楊嗣。青年面容藏在盔甲下,已經面目全非,蒙在石已經認不出來了。可是楊嗣的眼睛那麼沉靜,蒙在石想到了當年長安的演兵。
他站在了身上插滿箭的楊嗣身前,低聲:「你和我的戰爭,自演兵到今日,終是我贏了——」
身後將軍怒吼:「大王!」
蒙在石低頭,見楊嗣一槍從下直挑,刺入他心臟。
蒙在石茫然又不解,身上卻失力,跌跪而下。
楊嗣露出笑,齒縫間儘是血,他說:「我沒輸。」
遠方南蠻軍隊懼怕,眼見自己大王死在其中,他們憤怒撲來,連揮刀劍,將楊嗣碎屍萬段。可是再碎屍萬段有什麼關係,楊嗣倒在地上,看著同樣和他一起倒在地上、痙攣著想爬起來、卻爬不起來的蒙在石。
楊嗣抬頭眺望著天空。
他心中想:你沒贏,我也沒輸。
我終是拉著你一起死了。
他昏昏沉沉的,想他大約還有許多夙願,許多牽掛……但是他有些想不起來了。
就這樣吧——
大雨淋漓,天地俱寂。
一場大雨淹沒所有。
趙靈妃跪在節度使的府門前,拍門求喊:「求求您!求求您借兵吧!我表哥需要兵,劍南需要兵……」
天地大雨洗刷一切。
言尚僵硬地坐在帳篷中,焦慮地等著使臣的審問結果。他不肯讓劍南撤兵,不肯援助廣州。他心寸寸裂,可他盯著那方玉佩,坐得再僵硬也不肯撤兵。急匆匆的,信使來報:
「元帥,我們贏了——
「但是楊三郎和五萬兵士,全都死了。」
言尚驀地站起,向帳篷外走去。他掀開帳門,那信使再次重複一遍,言尚低頭,一口血噴出。
一邊是暮晚搖,一邊是楊嗣……
他吐血而倒,滿營慌亂——
劍南道的軍營中,言曉舟疲累地趴在一張方案上,守著傷員。
她昏昏間好似做了一個夢。
夢裡在追著誰,卻一團迷霧,什麼也看不清。
又模模糊糊地,回想到當初,她告訴二哥說自己要去找楊三郎。
那時候她滿心期待,說他的人生不應該只是少年。他還有後半生,他還有——
出身仕漢羽林郎,初隨驃騎戰漁陽。
孰知不向邊庭苦,縱死猶聞俠骨香。
忽然,她聽到了軍營中的歡呼聲,她從夢中驚醒。
言曉舟以為楊嗣終於打仗回來,她歡喜地拉開簾帳,想看他有沒有受傷,這次會不會傷得更重——
「三郎!」